大气悬疑武侠小说：《明日歌·山河曲》

从《飞·奇幻世界》上《魅生》的连载开始认识楚惜刀，自然是晚了的，彼时她早已是成名写手，其实我看《飞》已是补课了，差不多是06年还在《九州幻想》打工之时，那个时候正是《五界》出版，楚惜刀与冥灵、暗、小青一齐亮相，好不热闹。也是那个时候买了《酥糖公子》，轻小说，倒是看出楚惜刀的行文用心，比如她做考据的功夫（书后甚至附了食谱）和排比句的流畅。再后来恰逢《飞》剧变，江南老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，说楚惜刀的《魅生》联系不上《飞》，在找杂志连载，他正好谈下，此后《九州幻想》又多一台柱云云。然后楚惜刀以《眉妩》（06年4月号）在九州世界华丽亮相，待到06年9月，出演《那些女人》，和冥灵、萧如瑟、夏笳并列九州新晋天神级女作者，一时风头无两，九州虽然不免分裂，但楚惜刀身在魔都，心也向着魔都，《魅生》写得风生水起，煌煌四卷，还要出前传外传续集。后来更是不惜投身九州，接过端朝的枪，《天光云影》大坑一开，端朝霎时殷实了许多，魔都的家底也因此殷实了不少；而更难能可贵的是，楚惜刀竟然不为艰难险阻采用繁琐无比的钢锁秘术系统，潜心钻研，竟然能在钢锁体系中自圆其说（唔，不少九州作者都被这个系统搞疯了），虽然总听到她跟我抱怨（那时还兼一点编辑工作），但是分明乐在其中，真是佩服得紧。如今《天光云影》一期工程完工，开端朝建设工程风气之先，莫雨笙、燕然、苏冰、公子木随后跟上，楚惜刀还不遗余力拉了冥灵、小青一干名家下水，魔都方面还颇有些资本的。说起来楚惜刀也是文体多变，《魅生》体一天最多可写四五千字，《魅死》写来倒是又多又快（请去晋江专栏围观），。咦，我的文章怎么越写越像苏冰体了，那回来，写这本新书。

鉴于对楚惜刀旧作了解有限，旧坑也未追，版本学的考察就先免了罢。单说这本书，好家伙，一上来厚厚35万字（排版字数），还言明是”上卷“，还是要鼓起勇气再去看的。读惯了《酥糖公子》的轻小说体或者《魅生》的单元剧体，甚至《天光云影》的九州体，还是要用点力气把自个儿扳回武侠的语境。大陆新武侠读得不多，新派武侠也读的有限，想来写篇学院派的评也打不中，于是还是自由地写点阅读感想罢。

《明日歌·山河曲》原名《失魂归魂》，是楚惜刀十几年前挖下的大坑，终于还是平掉了（仅此一点，足见锲而不舍，让那些挖坑不填的人都面壁思过去吧！）。据说熟悉楚派文风的，可以看出她十几年文风的渐变过程，诚如木剑客所言，”从少女写到……少妇“，哇哈哈。下面详加分析。

就上卷而言，是一个连环局。一半江湖，一半宫廷。楚惜刀精研叙事学理论（硕士论文便是在此用力），布局谋篇和悬念推进上颇有章法。而出场人物众多，江湖门派众多，取名一事便已耗去不少功力，主要人物还都写出所谓人物弧线，已经殊为不易了。我以为这本书已是一个类似于《天龙八部》的格局，当然笔力还不到，许多地方还未铺开，还好有下卷可以期待。下面分五个部分谈谈对此书的感想。

其一是设定。基础设定仍是金庸体系，大致说来包括地理上跟古代中国相当，历史上跟中国某个古代王朝相接——书里的龙佑王朝应在唐朝之后，大概与宋朝平行。此王朝以武功立国，皇帝及四大辅政王爷大都习武，皇帝还在宫中养了一群武功深不可测的女眷，称为”天宫“。武功系统仍分内外，评价体系也基本沿用金庸的设定，如”心剑“重剑意不重剑招，影响战斗结果的因素包括人物心理、招式的相生相克之类。而其间特别提到花样百出的暗器谱的江湖排名，以及”六大杀手“之排位，这倒有些像温派作风了。言而总之，大陆新武侠还是站在新派武侠的肩膀上，自设定而始，便以新派武侠作为内在的对话对象。楚惜刀的一点变招则是用了架空历史，避开繁琐的史实考证，写起来游刃有余。

其二是布局谋篇。基本上沿用视觉化写作的方法，招式有详略，以其名称引人脑补（这一点尽可以去看严家炎讲金庸，在此不赘述），而楚惜刀显然非常重视两点，其一是视点的转换，基本是走多人物单视点，也即视点人物之间有个交接，通常是两人在同一场景下出现，分开之后视点随即转换，也有常见的多线叙事和同一场景下的多人物的心理描写，前面说想到《天龙八部》，也是因为这部书视点人物频繁转换所致。其二则是悬念的推进，楚惜刀的技法有两点，一曰暗示前史，因为开篇便是大场景，包括设定、人物背景，尤其是主角的师承和江湖格局都要谨慎仔细地在合适时间抛出，给一点线索便又引人脑补，真正揭出来之后大半又在意料之外，二曰欲言又止，经常书里面人物”想到一些事“，却有捂着锅不揭，”就不告诉你，就不告诉你“，脑补之余便觉得里头一定有文章，连环局就是这么写成的，解决一个问题会引出更多的问题（咦，其实这倒是《鹿鼎记》的写法）。上卷看完开始心痒难耐，只等下卷揭秘一刻的到来。

其三是人物塑造。别的不消说，单说其中男人和女人的写法。女作者写武侠必有不同于男作者之处，于是这部书里，看似女人的智慧和掌控力要略胜一筹，典型如花非花，她连武功都要更高，还身怀顶尖医术，颇有几次两大男主都要她出手相助。而女人的行动能力和视点的承担上，要多过一般的男作者。曾有人分析说金庸笔下的程灵素是一个新类型，不算貌美如花，同时又智计百出，仅这一点就比永恒的青春偶像，后来遭人厌恶的黄蓉要好百倍。而楚惜刀笔下的女人，花非花、谢红剑、雪凤凰，以及牡丹、芙蓉，甚至燕飞竹，虽然仍被置于被观看的位置上，但她们显然不是纯粹的客体，甚至经常不是客体，在叙事中担任较高的主导位置。反观书中的男人，郦逊之虽是本命主角，但他总是身在局中的那个人，江留醉则担了出丑露乖的戏码，而重要的是，这俩人都玉树临风，被书里的女人们暗恋或者明恋，倒是会被置于客体的位置上。另外，红衣、小童两个男人，前者一味扮酷，后者一味卖萌，倒是有点片面之嫌，直到小童重伤，这俩人真性情一露，才觉得可爱不少。言而总之，楚惜刀笔下的侠，除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，以及侠迹逍遥之外，更重要的是仪表堂堂貌美如花，其他女作者的武侠我也看得不多，形不成系统观念。韩云波老师的文章《大陆新武侠之女性主义：从平和到激进的性别政治》（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4baa2a0b01000abq.html）里做了精彩分析，有空且把沧月、步非烟、沈璎璎诸家找来读读，做个比较。

其四是行文修辞。再过些年大概楚惜刀会真正创出”楚辞“（哇哈哈），与《酥糖公子》一味小清新和《魅生》一路精雕细刻不同，《明日歌》在修辞上比较保守，描写性语言少，排比句少，而工于心理描写，这与前文所言视点上的考虑是相符的。其实这方面若要学院派研究，应当做个词频统计，看看”楚辞“的基本构架是什么（忽然想起戴维·洛奇《小世界》里曾经吐过这方面的槽，有兴趣可去看看）。行文流畅，生僻字少（唔，起码比《魅生》少），用字典雅，基本继承的是新派武侠的味道而没有流于常见的灌水，挺好。须知楚惜刀中文系硕士出身，工于言辞那是应该的呀，比如丽端，比如步非烟，哈哈哈。

其五是一点我写文必有的症候性阅读。先前评木剑客《绿林记》谈到所谓反用东方主义之说，这回倒想谈谈《明日歌》里庙堂-江湖的设定。最近在《万象》看了不少关于《水浒传》和游民社会的文章，所谓”朴刀杆棒和发迹变泰“，而这部书倒与《绿林记》隐隐有相通之处，木剑客那里，侠可为官，可为贼，可为僧，可为尼，可为道，也可为农家男女，终有一片失落的桃花源（咦，我当时做叙事原型分析怎么没扯到失乐园这一茬来着）；楚惜刀这里，有一片神秘的灵山，而自皇帝开始还都有江湖身份，庙堂江湖并无隔阂，这点倒是《鹿鼎记》了（小皇帝还真有康熙的影子，想想太后以及辅政大臣们），却不是《水浒传》以及《射雕》甚至《天龙八部》的二元结构，说到这里，《倚天》和《飞狐外传》倒是试图打通这种二元结构，其结果是自上而下的干预和自下而上的反扑，于是金庸终于在后期写出《笑傲江湖》这等寓言和《鹿鼎记》这部”巅峰之作“，而在楚惜刀这里，这个二元结构根本不是问题，如《鹿鼎记》一般，二者浑然一体。楚惜刀更重于布局，书中人俱在局中，背后是谁在偷笑？

所以这也是楚惜刀此书欠完美的最后一步。她并未意识到这个二元结构在武侠小说中的核心位置，如金庸，是需要去解构的，而不是如《明日歌》般绕过的，楚惜刀此书完成的是一个宫廷文与武侠小说的嫁接过程，因为手法高妙而了无痕迹，但并不能因此揭过去。武侠小说根本上是自《水浒传》以来游民文化的一种文体，即使新派武侠也概莫能外，大陆新武侠这边，木剑客自是毫不理会，因为他本身就采用的是后现代写作；其他诸家如小椴、凤歌、江南、时未寒，基本延续的是新派武侠的路子，发展则在布局、人物和语言方面。楚惜刀本身敏锐，宫廷文本又是女作者所长（但愿不是成见，二月河老师除外），笔下人物富贵气逼人，却少了半分武侠的质地。这么写《魅生》自然无碍，毕竟《魅生》不算正统武侠。

看起来我还是要求高了些，或许也是只读了半本书使然。习惯了楚惜刀的文字，有一大本书可读，还有下一大本，楚惜刀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品牌呢。大陆新武侠已然是个开始自我建构的语词，楚惜刀因此书而据有一个重要位置，可喜可贺。